执旌

　　疼痛与颓唐像是深海的浪，没有尽头又无比澎湃，浇盖了孙将军一头一脸，又奔袭而去，化作一滴咸咸的眼泪划过鼻翼的疤覆上了一点点令人难过的水光。

　　这让摆好架势准备施法的仲达律师笑容凝固了一秒，此刻的孙均已经没再穿他那身横店风的行头，只套了一件他自己的纯色T恤，盖着宣呼的羽绒被，可他看过来的眼睛还有那条恐怖如斯的刀疤上的泪痕，都带着烈火旌旗、风沙白骨的悲情色彩。

　　而多年积累的职业素养还是驱使着仲达维系着他的诚挚微笑，声音低沉而温和，进行了一个自我介绍。然后眼见着对方眼中的困惑越来越浓郁，扯着像砂纸一样嘶哑的嗓子问他，“律师是什么。丞相到了阴间还是如此语焉不详。”

　　灵魂交换、变成大鹅、死里逃生，在仲达的世界中一切的怪力乱神都已经不足为奇。从穿越时空的爱恋到时空恋旅人，从超时空同居到天才基本法都在脑内过了一边，在席卷而来的头脑风暴之后，仲达福至心灵地觉得自己领会了神启。他拿出手机，搜索：奸相，又翻了翻历代兵刃图鉴，越翻越觉得离谱，仿佛是什么穿越成反派的系统攻略文学。

　　仲达打量着眼前躺在床上的青年，忆及前日治伤换衣时，见此人背上虽新伤旧痕纵横交错，却没有他此刻心底浮现的那四个字，不禁舒了口气。

　 “兄弟是岳飞将军麾下？”仲达冒着被当成精神病人的风险试探着询问。

　 “我和他们并非同盟。我和丞相在此相会，想在世人眼中，我与他们恐已是云泥之别。”

　　猜对了。

　　在这位兄弟心中，自己与那秦桧恐有几分相像，大抵许愿机是让他一并替那千古奸相把欠这兄弟的债给还了。

　　眼见着这位债主眼中悲凉寂寥之意渐起，仲达一方面担心这攻略对象的愉悦值再创新低许愿机直接把自己又变回白鹅，一方面也担心再不做点什么，自己又被这位义士手刃了。

　　从岳王庙的秦桧跪像讲到时空穿越和爱因斯坦，这位常年游走在违法犯罪边缘的知名法律人不知哄骗过多少老年当事人，对蛊惑洗脑之术颇为拿手，一双黑黢黢的下垂眼诚恳纯良，与孙均心中的秦桧确也相去甚远。

　　世间相貌相近之人也不再少数，秦桧本人不就找到了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替身吗。

　  告知姓名后，仲达偷偷检索了关键词，生怕搜出什么污名再刺激到这位青年武将的脆弱神经。靖康之耻后的软弱王朝，最大的苦难可能都不是人头落地，而是身不由己。

　　检索的结果却让仲达有些意外，搜索出来的词条不多，孙均这个名字在历史长河中并没有留下什么显著的痕迹，只是关联了一则坊间轶文，说有一山野村夫名陈亮，善酿酒，却不在一地久居，总是走到哪儿就卖到哪儿。他的酒坛上不见酒名，偏是一副人像，有人问起，就说此人是一酒徒，名曰孙均。

　　孙均听了哑然失笑，这行事作风着实是陈亮那憨人能干得出的。他说要喝酒赌钱就真的去卖酒了。在陈亮的心思里，这世道里愈发无人能记得他们追随多年的少年将军，就连他们自己那些沙场上的回忆也越发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声的金人走狗。孙统领不喜，他和胡永亦不喜。世间容不下武将名臣，总容得下一枚好酒之徒罢。

      在此之前的孙均在仲达眼中宛如一柄卷了刃的刀，残破而失意。可他这会儿却笑了，仿若灰度值被拉到了最高，整个人有了光彩。

　　他不再想探寻关于这位青年武将的更多过往，知他年少时保卫家国征战沙场，知他此刻想要做一名闲散酒客，便也够了。

　　躺尸一周之后，孙统领获准下床活动之后就喜提了属于二十一世纪的洗浴体验。

　　这一周里，孙均被投喂了许多精神食粮，对于当代的一系列科技产物充满了好奇。

　　仲达捧着商务本在旁边码材料写方案的时候，耳畔就是那些嗲里嗲气的儿童科普视频，抬头却总见孙均看的专注，眼睛睁得很大，又圆又亮，与初见时的沧桑疲惫全然不同。

　　已经熟练使用自来水、水龙头并玩弄了好一会儿冷热水调节的孙统领依然对于自己头顶的一篷暖雨感到新奇。如执行军纪一般，他按照仲达的教导，一丝不苟的依次挤压置物架中摆放整齐的瓶瓶罐罐，看着这些晶莹多彩的液体变成白色柔软的泡沫出现在自己的掌心，涂抹在头发上，身体上，芬芳四溢。

　　入乡随俗的孙均还用仲达留给他刀片把蓄了多年的胡须剃了。他看得出仲达把刀片拿给他时眼睛里的犹疑。

　　孙均心中好笑，他想取人性命还缺武器吗。

　　自幼在沙场上摸爬滚打，能弱冠之年就做了统领，孙均是有几分天才的。他所习所用皆是一击致命的招法，他使得出最快的刀、射的出最快的箭，往来攻击却不闪躲，他更快便胜了，他若慢了仍能不动声色吃了痛受了伤，再趁对方得手松懈之契机反杀回去。

　　可是仲达还是亲手把那薄而锋利的刀片交到了他的手上，甚至细心地提醒他，不要把下巴划破了。

　　仲达有些近视又不太爱戴眼镜，因而平时眼中世界多少不太高清。当他看见那个与他同堂共室一周的住客披散着一头湿哒哒地滴着水的头发，穿着空荡荡的T恤短裤走出来的时候，忽然开始怀疑自己的视力水平，在对方狐疑的注视下，东翻西找拿了副眼镜戴上。

　　这是个清秀而单薄的年轻人，除了眉眼间的伤疤依旧使人显得凌厉，去了胡须的脸上甚至还留着几分少年稚气。

TBC